看了好一会儿，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衣服口袋，无声叹气。
双手交叠搭着桌面，她俯身趴下，脸枕着手臂，收回自己贪婪的视线。
她从来没有如此觊觎过别人的手机。
墙上时钟的秒针一圈圈转动。
时针指向数字7和8的中间，分针指向数字6，寂静了一下午的门咔吱一声，被人从外面推开。
无聊得抠手的顾今昭下意识坐直身子。
刚侧过头，只见一道人影掠过，直奔季意远。
举起离季意远最近的椅子就要往季意远身上砸。
“臭小子！又打架！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！我平时有教你遇事就打架吗！”
同样的戏码，在警局上演了十几次。
张局长看腻了，体贴地帮他们关上门，他去忙去了。
季意远会让椅子砸他身上才怪，他跳起来，抬手格挡，“爸！这次也不是我的错！”
“闹到警局来了还不是你的错？我不是教过你吗，看不惯郭睿明，动动脑子，用点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招数阴他，你每次就知道打架！脑子被狗吃了吗！”
眼角余光瞥到脸色不对劲的顾今昭，季意远一把握住椅子，噙着看戏的笑容提醒，
“爸！有外人在呢，您老能不能注意点形象。”
“外人，什么外人？”顾今昭的位置背对门，季以朗进门就被季意远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到，直冲过来教育儿子，没顾得上看其他人，也就没注意到顾今昭。
顾今昭紧紧盯着那道，于她而言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
腰背笔直得绷成一条线，如同绷紧的琴弦。
男人一身服帖的黑色西装，身子挺拔匀称，看得出来保养得不错，但面容还是留下了岁月的痕迹。
就在她死亡的前一天，她30岁生日，和她同岁的好友喝得半醉，揽着她的肩膀嚷嚷，他要让季家成为全国最知名的珠宝商，那时候的他，意气风发，桀骜张扬。
他们明明才一天没见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光阴却过去了二十年。
顾今昭眨了眨眼，眼眶又酸又涩。
原来一个人一天老了二十岁，是这样的啊。
“嗨。”压住跌宕的情绪，顾今昭笑意嫣然地举起手挥了挥，跟阔别一天的好友打招呼。
季以朗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。
视线模糊了一瞬，顾今昭的脸渐渐地清晰起来，印在瞳孔，他傻傻定住不动了。
像被石化。
手无意识松开了椅子。
很不巧，季意远想趁机躲远一点，手也松开椅子想开溜。
父子俩动作同步，导致的直接后果，是椅子砸在地上，发出一声震撼人心的巨响。
季意远的脚被椅子边砸中。
痛感瞬间窜上天灵盖。
他死死咬住后槽牙，才没有失态痛叫出声。
可怜的小季总疼得拍桌，双手支着桌子，整个人无助颤抖，额头布满冷汗，眼睛都空了。
季以朗完全顾不上关心倒霉儿子，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女孩的脸。
嘴巴张了又合，不敢出声。
顾今昭等着好友认出她。
他们这么多年的友情，就算她年轻了八九岁，他也一定能认出她的吧。
顾今昭信心满满。
然而，下一秒，她信赖的好友往她心脏射 了一箭。
季以朗移开视线，转向季意远，一脸鄙夷，
“你疯了吧？我都50岁的人了，你想让我玩替身文学那套？”

季意远讽刺地勾了勾唇角，“很多，你具体想问哪一方面。”
顾今昭：“......”她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，那里，心脏突突狂跳，很不舒服。
她昨晚问了季以朗很多关于南秋的情况。
惹得好友愧疚跟她道歉，内疚没有帮她保护好顾南秋。
顾今昭当然不会怪季以朗，他姓季，手伸得再长，也管不到顾家去。
况且季以朗的想法和顾南秋的一样，觉得顾氏是她留下的心血，他束手束脚的，不敢真的对顾氏出手。
她只是生气，生顾家的气，也生自己的气，气自己怎么那么大意，掉进了别人的陷阱，二十年前被困死在那场大火里。
她气得一晚上没睡好。
结果，季意远告诉她，她昨晚知道的那些让人火冒三丈的事还不是全部？
“有些事情，我爸也不知道。”季意远看了眼顾今昭难受捂心脏的动作，眸色沉了沉，
“准确来说，那些事情，是郭家不敢让我爸知道，不过他们不防备我这个二世祖。”
顾今昭张口想问具体是什么事，然而，话还没挤出口腔，血腥味先涌了上来。
她只能先闭紧嘴，默默平复心情，调整状态。
虽然季意远表现得很淡定，但刚刚她咳嗽的时候，她分明捕捉到，他眼里还没来得及掩藏的紧张惊惧。
还是，不要吓到年轻弟弟的好，她能控制住。
这一控制，直到上了车，顾今昭还没完全缓过来。
牙关咬着后槽牙，一个字也无力说。
季意远是经历过她吐血的，看她那滞缓僵硬的动作，就知道她在压抑什么。
他边扣上安全带，边跟坐在后座的顾南秋解释，他这个新妹妹刚刚好像吃错东西导致了过敏，现在身体不太舒服，不是故作高冷不搭理人。
顾南秋表示理解。
没等她多问两句要不要先送妹妹去医院看看，季意远岔开话题，
“学校那边出什么事了？怎么要你那么着急要赶过去？”
顾南秋叹了一口气，疲惫得揉了揉眉心，“小孩打架，老师说把对方的门牙打断了，情况极度恶劣。”
“又打架？”季意远不可置信，突然想到些什么，他又露出了了然的神色，漠然讽笑，
“他已经转了五次学了吧，如果这次还勒令他转学，还找得到愿意收留他的学校吗？”
顾南秋苦涩地缓缓摇头，“还是尽量别闹到那一步吧......”
半个小时后，车子停在一所建筑恢宏大气的中学门口。
顾今昭没见过这所学校，校门口和教学楼新得像是近五年才建好的。
推开车门，顾南秋很认真地跟季意远道谢，不忘关心，
“你赶紧带妹妹去医院看看吧，不用等我，我这边结束打车回去就行。”
看着顾南秋的背影，沉默了一路的顾今昭低声开口询问，“我的大外孙女的性格跟小外孙女一样恶劣？多次在学校打架？成绩很差？她才13岁，最多就是在读初一，初一，数学就只能考个位数了吗？”
他们聊了一路的那个孩子，很糟糕。
要人品，人品不行，要成绩，成绩也不行，要外在......外在也不行！
根据他们的描述，顾今昭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，一个身高160，体重200多斤，圆圆胖胖，染着黄毛的小太女形象。
季意远用奇怪的眼神看向顾今昭，“不，我大外甥女，很懂事，成绩也很好。”

昨晚熟悉手机熟悉到凌晨两点多的人，学会了很多新时代的网络用语。
季意远一哆嗦，冷着脸回头，“不要这样叫我！”
她今天穿的是昨晚临时斥巨资让品牌方送到季家的衣服。
她自己选的。
完全没有被时代的变更局限住。
做工细节考究的暖黄色毛衣衬得她俏皮阳光。
倒是真有了二十岁左右的女大学生的样子。
顾今昭弯着眼睛笑，“你确认了我是顾今昭，又愿意承认顾今昭是你妈妈，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儿子？”
她故意逗他。
报复他昨天的不信任。
迎上那灿烂无害的笑颜，季意远像被烫到一样，蹙眉移开视线，“总之你不要用奇怪的称呼喊我！”
问他为什么？谁能接受被一个看上去比他还小的女孩喊儿子？
带着三分暴躁走进厨房，夹出面包机烤好的吐司放在碟子上，季意远端起碟子，脚步却没动。
端着碟子在料理台停留了两秒，他闭了闭眼，认命一般，从橱柜拿出新的玻璃杯，多倒了一杯热牛奶。
又将仅有的两片吐司分装到两个碟子上。
顾今昭本来只是看厨房的灯亮着，过来打个招呼，然后出门。
没想到年轻弟弟被惹炸毛了还如此绅士体贴。
看到搁在饭桌上的多一份牛奶吐司，她笑笑，没辜负他的好意，走过去拉开椅子。
季意远把杯子碟子放下，就自顾自落座，吃起自己面前的那份早餐。
他没有邀请顾今昭，好像多准备的那份牛奶吐司，会不会被吃，是被谁吃，一点也不重要。
“谢谢。”伴随着椅子拉开的轻响，噙笑的道谢飘进耳廓。
顾今昭坐下了。
季意远不说话，只微微扬起的眉梢暴露了他还算不错的心情。
顾今昭慢条斯理地咬着吐司。
吐司吃到一半，她突然开口，“你今天有空吗？”
季意远差点被牛奶呛着，“干嘛？”
顾今昭笑意嫣然，“如果有空的话，帮我个忙呗。”
季意远：“什么？”
顾今昭：“帮我约南秋出来，问问她，如果她离婚影响不到顾氏集团，她想不想离婚。”
季意远一怔，“为什么你自己不约？”
“怎么说呢，我其实还没想好，要不要让她知道我还活着。我昨天吐了血，身体情况未明，如果我逆天改命穿到未来的代价是没几年好活，那还是不要让南秋知道我还活着了吧。”
顾今昭没说，她今天早上起床，咳血了。
虽然她感知不到身体何处在衰败，但正常的，一个身体健康的人，哪会又喷血又咳血的。
“我二十年前死的时候，那孩子估计哭得很可怜，我不太想惹她再哭一次。”
顾今昭解释完，连忙端起杯子喝了口牛奶，想要压下薄荷味牙膏压不住的血腥气。
季意远后知后觉，她的脸色有点苍白。
拧起眉头，他冷声开口，“你跟我去医院！”
本来就打算去医院了解一下自己的身体的顾今昭一点不觉得为难，“行啊，不过我想先知道南秋的想法。”

顾今昭：“？”
季意远嘴唇颤抖，想骂脏话。
轮到顾今昭拍桌，被气的，“季以朗！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！”
季以朗浑身一颤。
顾今昭绕过桌子，走到季以朗面前，“睁大你的眼睛给我看清楚！我是谁！”
“我们认识了二十八年！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块玩了！你连我都认不得？”
季以朗被喷得一哆嗦，小心翼翼地打量她，“顾、顾今昭？”
顾今昭的气还没顺，“嗯。”
谁知下一刻，季以朗哭丧着脸，往季意远身后躲，“儿子，我好像见鬼了。”
季意远：“......”
顾今昭：“......”想吐血。
“季以朗，你过来点。”摁下额角飙出来的井字，顾今昭‘温柔’浅笑，
“我给你证明一下，我究竟是鬼还是人。”
季以朗手腕颤抖，不是害怕，而是震撼的颤栗。
眼前的这张脸，和他记忆里的逐渐重合。
被他气得跳脚的样子，也是旁人复刻不出来的鲜活。
“你......真的是顾今昭啊？”
顾今昭重重点头，“嗯！”
“活的顾今昭？”
“嗯！！”
季以朗望着那张熟悉的脸，热意漫上眼眶，“你怎么会......”
见他是真的认出她了，顾今昭松了一口气，“不知道啊，可能是那场火烧穿了时空壁吧。”
“等等！”缓过来了的季意远打断这两人相认。
“你......顾今昭？也就是......我妈？”
最后半句话，小季总声线变调，又尖又抖，可见他受到了多大的冲击。
说起这件事，顾今昭拳头硬了。
她皮笑肉不笑，“季以朗，听说，我和你有一个孩子？”
季以朗后退一步，又怂又慌，“我可以解释。”
顾今昭捏着拳头等他解释。
就在这时，调解室的门开了。
张局长站在门口提醒，“老季，打儿子可以回家再打，别弄坏了这的椅子，要赔的。”
显然，是外面的人听到了椅子掉在地上的巨响，以为里面在激烈干架，去喊了张局长来劝架。
季以朗愣了愣，担忧地瞄了顾今昭一眼，走过去和张局长寒暄。
季意远很熟悉这个流程，自动自觉跟在季以朗身后。
顾今昭看着季意远一瘸一拐的背影，上前两步，“哥，你需要去医院吗？”
季意远听见这个称呼，头皮发麻，大跳两步远离顾今昭，“别这样叫我。”
那边，张局长也瞥见了季意远的狼狈，他低声劝道，
“老季，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了？没必要，意远比之前有担当多了，这次还知道护着妹妹呢。”
季以朗瞳孔地震，“妹......妹妹？”
“对啊，你也别唬我，意远什么都说了，那女孩是你的亲生孩子吧。”
季以朗恍恍惚惚，“是......吧？”
他的......至交好友，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变成他的女儿？
偏偏，他不方便揭穿，只能顺着旁人的猜想将这个设定往下咽。
…
季以朗嫌丢人，是自己开车来捞人的。
也幸好是他自己开车，现在顾今昭的情况有点复杂，不方便让更多人知晓。
拉开车门，林特助坐到驾驶位，季意远被赶去了副驾。
后座，顾今昭和季以朗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。
“当年纵火的人，找到了吗？”

察觉到顾今昭的失神，季意远讽刺地挤兑她，
“小丫头，撒谎也要结合自身情况，你还不如说你是我妹妹，更现实。”
顾今昭：“......”
终于明白，为什么看起来20上下的年轻弟弟会叫她小丫头了。
顾今昭直接将镜子还给林特助，“不好意思，我记错了，季先生，我是你的妹妹啊！”
季意远以为，他揭穿她，会让她觉得羞耻，万万没想到自己低估了这人脸皮的厚度，“你——”
“哥！”顾今昭当了顾家10年的掌权人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锻炼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，喊一个不熟的陌生人作哥，跟喊亲哥一样熟练。
季意远猛地咳嗽出声。
顾今昭没管这个她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便宜哥哥在疯狂咳嗽，自顾自地问起，
“哥！我能不能向你问一个人？顾南秋。”
“她现在过得好吗？有没有嫁人？有没有生孩子？”
“还有，她现在住在哪儿？是顾家？还是别的什么地方？”
顾南秋，是她从孤儿院领回家的小女孩，记在她的名下，她一直当女儿那样养。
顾今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。
她死的那年，小姑娘才12岁。
她不知道，她不在之后，顾家有没有善待她的小姑娘。
算起来，今年，她的小姑娘，已经32岁了。
压下喉咙的痒意，季意远怪异的眼神扫过顾今昭，“又是欲擒故纵？”
他以为她打听顾南秋，是想立温柔淑雅的人设。
顾今昭微笑，“怎么会呢？顾南秋是我们的姐姐不是么？我只是想关心一下姐姐的现状。”
季意远拉开和顾今昭之间的距离，“你入戏得还挺快。”
“不是演戏。”顾今昭有些无奈，“我是真的想知道顾南秋过得好不好。”
不知不觉间，他们走到了医院的停车场。
林特助上前两步，拉开张扬耀眼的红色法拉利的后座车门。
顾今昭想跟着坐上去。
林特助一面维持着绅士把车门的姿势，一面侧身挡住顾今昭。
顾今昭一看就知，这是季意远的授意。
不然一个兢兢业业的社畜不会多此一举。
长叹一口气，顾今昭后退一步。
她不想为难一个万事做不了主的特助，没必要。
所以——
还是得靠自己啊！
心下感慨，顾今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拉开副驾的车门，弯腰钻进车子。
然后，嘭得一下合上车门。
矜持地回头朝季意远微笑。
车外，想拉住顾今昭，被敏锐躲开，他连她的衣角都没挨到的林特助：“？”
车内，被顾今昭的骚操作惊到的季意远：“？”
“咳咳咳咳！”小季总咳得眼尾泛红，整个人都快炸了，“你！给我滚下去！”
“我凭本事上来的，有本事你拖我下去。”下去是不可能下去的了，她现在一没手机，二没钱，三好像还是黑户，她放走这刚认的便宜哥哥，容易横死街头。
毕竟大冬天的，天冷，她穿得不算多。
再者，她说她被仇家追杀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并不是谎话。